总有一些人以为我和王蒙过从甚密,在他们想像里,我大概会经常出现在他家的客厅里,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,也许还会更多。现在我要告诉大家,从1978年我头一回见到王蒙起,到我写这篇小文止的二十一个年头里,我到他家去过的次数,绝对少于二十一次,甚至于是不是有十五次,也很难说,总而言之,大概有十余次吧,平均每年不足一次,而且每次去了,坐满一小时的情况,那就更少了,或许只有五次?我和王蒙见面,次数较多的是在别人出资的饭局上,但一年里也不过几次。我们从不互相拜年,甚至也并不经常性地互赠签名新作。我们的交流方式主要是注意阅读对方在报刊上发表的作品,往往是阅读完后,便挂个电话,在电话里交换一些看法,当然也会顺便聊一点闲天儿。
人们都说王蒙是个妙人。也有人说他实在聪明过人,因而难以把握。我倒觉得王蒙有些方面的情况,似不大为人注意,而给我印象颇深,故有揭而发之的必要。
有一回王蒙在电话里跟我谈完关于我一篇什么文章的意见,便大肆鼓动我去买电动磨豆浆机,说是他每天清晨用那机器磨鲜豆浆喝,豆浆的热度机器本身可以控制,喝起来感觉好极了,亚赛活神仙云云,并且热心到把那电动磨豆浆机的品牌、型号、售卖商场、价格向我一一报告;可是我乃天下第一大懒人,宁愿买速溶的豆浆粉来冲着喝,始终辜负着他的殷殷推荐,至今没有购置那玩意儿。
又有一回,王蒙在电话里跟我大谈补钙的必要,一口气说出好几种品牌的高钙奶粉,特别向我推荐其中的“安怡”,我就跟他说高钙奶粉我试过,口感实在比普通奶粉差多了,而且我们都早过了青春发育期,这时候再来“恶补”,恐怕也吸收不了什么钙质了……他竟在电话那边跟我认真地争鸣起来,并且声称,他虽获赠的报纸有数十种之多,却还自费订阅了《中国食品报》,他对我的劝谕,都是“有报为证”的!后来我逛商场,有一搭没一搭地买了一罐儿“安怡”,回来冲着喝,渐渐的也喜欢上了,究竟补了多少钙且不去管它,诚如王蒙在电话里所说:“你的生活里乐子不就多多了嘛!”
王蒙热爱生活,而且不放弃生活中那些平凡的,甚至可以说是琐屑的乐趣,这类的例子还很多。有一回的饭局,每人面前上了一碗鱼翅羹,因为是民间的饭局吧,服务上就比较马虎,顾客不强调,服务上能免就免了,一桌子的人,其余的人拿起羹匙便吃那鱼翅,惟独王蒙,他觉得那样好的羹,不能随便就那么囫囵吞了,他便很客气地,不带责备意味地,也没让大家都听见——我因在他旁边所以听见了——请服务小姐把循例应配备的,给鱼翅羹佐味的红醋拿来;服务小姐拿来了小碟红醋,他往羹碗里舀了适量的,细加搅拌,然后很开心地品尝起那鱼翅羹来,我觉得,他也算得那碗美味的知音了!有的人或许只会热衷于从鱼翅这类名贵的物品上去撷取生活乐趣,王蒙却也能从价格很低廉的平民物品上去汲取审美快感,有一回我去他家,他待我以香茗,并且竭力向我推荐茶几上精美瓷盘里的点心,我细一看,说:“哎呀,我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呢,原来是小糖火烧呀!”那种深酱色的小烧饼在北京一般是不登大雅之堂,只在平民化的小吃店里发售的,可是王蒙极赞其香甜爽口,我吃了一个,也觉得有意外感受。那天王蒙欣赏小糖火烧的意态,给了我一个永难忘怀的深刻印象。
多年来,王蒙住在北京一条小街的一所小院里,门外与小街交叉的胡同里是个常设性的自由市场,常有人看见王蒙穿着家常休闲装,手里托个北京人叫作“浅子”其实就是植物茎梗编的托盘,里头是他给家里买妥的切面,快快活活地穿行在人丛里。哪位画家有兴致画一幅《王蒙买面图》呢?
(摘自《从绿叶居到温榆斋》,原载《北方文学》2000年第4期,标题为编者所加)